夜之歌

*《夜之歌》的确是一首歌的名字。
*Asking a kiss from the fairy makes me realize that I am such a narcissist.


我穿着那套自认为"质朴而美好、集中了最典型少女元素",却被别人狠狠嘲笑的粉红兔子圆点睡衣,擦着脖颈上的水珠,从热气蒸腾的盥洗室走出来。猫头鹰妖女站在晾衣线上。黑白交杂的羽毛错综有致,琥珀色的瞳仁,灯光和月光交揉其中。她美目圆睁,面孔像仪表一样逆时针转动,端详着瞠目结舌的我。猫头鹰蹙了蹙眉,头颅上仰,气势威严:

"晚上好,人类的少女。我想有必要自我介绍,因为你不知道我是……"

"是猫头鹰妖女嘛!"我擦着头发,妖女脸色骤变。我将食指搭在唇上,另一只手指向玻璃门内——三名"当代杰出女大学生"正在分秒必争地学习——不过显然没有构成威胁。妖女气势汹汹::"你从哪里获知的情报,我的行踪可是连国家安全部都没有发现的!"

"不是‘情报获取’,而是‘逻辑推理’啊,这所大学里根本没有猫头鹰。何况什么什么国家机关——那是循着政治气味工作的,怎么说都与你无关。下次变成夜莺或是麻雀吧,至少不会像猫头鹰这么花哨。"

她迅疾地眨眨眼,脸上掠过羞赧的神色。我忍俊不禁。

从来没有来过人类的世界,对此处规制的种种幻想,都是多余的担忧!

"如果不嫌弃,日后我倒可以慢慢教您。今晚有何贵干呢?"

"你的前额上有王留下的印记,是被选中的少女。"猫头鹰口吻严肃,如同传达圣旨。

"你说这个蚊子叮的包?"我按着额头上一处红肿的凸起,"真是胡闹,在这样炎热的天气里裹得严丝合缝,居然还能被蚊子咬到……额头!防不胜防!何况以我现在的年纪,早就不能被称为少女了……"

"总之这就是王的印记,跟耶稣手上的圣痕一样神圣。虽然我不知道你这样一个平凡的少女为什么会被选中,不过印记是不会造假。我给你革命的力量——实现你的一个愿望——不要犹疑过久,凭第六感行事!"

她兀自感叹,不知究竟是在赞扬还是在讽刺。我倒是实打实地开始构建一个心愿了。人在面对极端的非自然现象时反而会表现得异常平静。敏感的孩子在双亲的葬礼上不会落泪,企业家得知破产的一瞬还能坦然地站在阳台上吹风;耶稣在遭遇背叛时坦然接受犹大的一吻,天鹅临死前,能唱出悠扬的歌。大概是过度的捶打让灵魂升温,即便情感浓度过饱和,也不会长出令人心碎的结晶。只是什么才算是能"让生命显得高贵美丽"的、让世界革命的愿望呢?我搜索枯肠,终究没能走通反哥白尼革命的道路,只得循规蹈矩到学术垃圾堆里翻找词汇了。除了"富强民主文明和谐",我还能想到的一句话是——

青少年要将个人前途和国家命运紧密结合,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。

"原来如此。我的愿望是实现中国梦,不,还要更远、更远——我要实现共产主义的终极目标。"

"这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,另选一个吧。"我错愕了一会儿,感到很失落。"不是任何愿望都可以?"

"共产主义理想除外。"妖女温和而坚定地说。我耸耸肩,心中一片荒芜。因为没能成为沉默的救世主,而失去了至上的自我告慰的机会。

"除了这个,还能梦想些什么?"我求助似的看着她,而她看我的眼神除了怜悯,还带有某种厌恶。

"往小一点的方向——越小越好,小到你个人。”我觉得她在指责我心性狭隘,有些恼火不安。"不安毋宁说是胜利者的专利。在连战连胜的拳击选手的大脑中,只有一个新鲜概念即失败跟他片刻不离。他就生活在失败中。"三岛由纪夫的这段话让我强大了,因为透彻了解自己活得如此失败的事实,于是仰起脸道:"那么我想要一支口红,DIO Mental 999。"

"未免太小了点……"这下轮到妖女惊愕了。她不可置信地盯住我的眉眼,从中看到的只有坚定。没办法,我是多么想要一支口红,多么想从一个孩子变成一个大人。这个小小的愿望是如此强烈,蛮横地扎根在我的心际,与共产主义的理想的参天巨木比也有过之而无不及。

妖女叹了口气,打算妥协。
"我可以给你一支口红,但这个愿望太小,只做到这一步,回去没法交代。口红权当我送给你的见面礼,其他恰当的心愿,你尽还可以提。"

"可以吗?"

"可以啊,你也真是拧巴!"

我忙不迭地侧过头看镜子里的自己,艳红的嘴唇十足愚蠢,加之安在一张容貌平平的脸上,更显诡异。

"我想要什么……"我喃喃道,感到对自己彻底的失望,"我想要什么呢?"

"你想要什么呢,你想要什么呢?"妖女追问,我用手背擦去唇彩,看了看夜空。

"我想要狄俄尼索斯的酒杯。"

"什么?"

"我想要狄俄尼索斯的酒杯。"

"浅白明了一点——那是你们人类的神祇吗?"

"我要源源不断的灵感……我要流芳百世,要不就遗臭万年。我想要永恒,不论几年,几十年,几百年,几千年,几万年,几亿年,几亿年的几亿倍也是。我的生命只是区区一瞬间,永恒却能让此一瞬间持续下去。我想要永恒,通过走上天才的阶梯,和神祇共生……"

"这个愿望过于虚幻,另换具体的吧。"妖女现在的语气几乎是哀恳了,她低垂着头颅,看上去孤独而悲伤。我倚靠在换衣镜上,神态颓然。

"什么是虚幻,什么又是具体?"

"不要总是孤独地注视自己的灵魂,要尝试体悟有形之物——你还如此年轻,不该过早陷入沼泽……"

"那么,给我一个吻吧。"

"吻你——人类,异类?"

"变化成人类的姿态吻我呀——你与神如此接近,又与我亲密无间。如果能得到你的爱,我也就得到了另一种形式的永恒……"

"烟火过后,还能剩下什么?"

"如你所见,一地碎片。"

"那烟火为什么要存在呢?"

"因为它们得到永恒了——以瞬间湮灭的形式。"

于是她应允了,张开漆黑的翅膀笼罩住我,洁白的骨骼在半透明的皮肤下隐现,我想到钢铁的骨架支撑起的自由女神像。在她的怀抱中我听到浩大的喧嚣声,像荒原上的风;她的心脏在胸腔中跳动,如同火焰,照亮了身处黑暗的两人。

她垂首在我的唇上落下一吻,轻如蜻蜓点水。我战栗起来,落泪了。

"明天——记住,不要幻想我到来。"

她温柔而悲伤地说,敛起雨云般层叠的翅膀,冰凉的十指离开了我的脸。她以自己原本的姿态飞到天空中,月亮的碎片纷纷落下将她割碎。她与月亮搏斗,散落、聚敛,散落、聚敛——回到她原本的国度。故事就是这样,戛然而止,如梦似幻。我从地上捡起断裂的口红扔进垃圾桶,在洗面台上梳洗了一番。

次日晚上,妖女没有来。

自此之后,妖女始终没有来。

而我却在每一天的每一刻,都幻想与她重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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